【扬陆】棋逢对手
得知自己被调回胸外科的时候，陆晨曦内心毫无波澜。
“知道了。”
扬帆嘛，一来立威，二来谈点师徒情分，陆晨曦对他这人还是比别人多那么几分了解的。
钟西北老是要她和扬帆议和——有什么和可议的？
其实他们也没产生过什么矛盾嘛。
除了长达几年的冷战，以及各种各样的局部战争。
她插着口袋拉开椅子坐在本属于她的位置。
沉默着。
话题提到修敏齐。
扬帆微微一侧头看见她的眼神，带着温柔，无奈，和惋惜。
他心头一涩，酸涩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他的人生有过重大转折点。
那年的夏天，炎热非常，师兄带回来一个小姑娘，讨好似的对他说：师弟你看，咱们胸外科以后不光有男医生，这丫头一看就是个好料子, 以后，就让她跟着你学吧。
他冷冷一笑，嫌恶至极，说：咱们科不收姑娘。
但这孩子没走。
此后的两年，他没正眼瞧过着小姑娘。
但这并不妨碍这小姑娘看向他的眼睛，总也是仰慕的。
权力啊……
扬帆说不清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他清晰的看着自己沉沦。
直到那一天。
他接过信封时不经意地抬头，通过玻璃的反光，他看见陆晨曦倚在一边，露出一个不明意味的笑意。深深，深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那一刻他想，她彻彻底底地，发自内心地，看不起他了。
这小姑娘性情耿直单纯，仁和老人都爱拿她当开心果，总喜欢逗她。性子也好，不涉及她的那根线，总也不恼。
傅博文的徒弟，呵。
他压下来她本该有的职称。
医院其中的等级森严、派别斗争、你死我活不是外人所能想象。年轻有为的医生，这一刻被捧上浪尖，下一刻就会被踩在脚底，要在这个漩涡中不被沦陷。
靠的不仅是才，还有更多。
陆晨曦那该有多难堪，她会怎么选择，扬帆不乏恶意地想。
可他看见医生休息室里还疲惫的陆晨曦在出门一瞬间扬起笑脸，踩着高跟鞋光鲜亮丽出现在其他人面前。
仿佛无论发生什么，都压不垮她。
不知不觉的陆晨曦成长成能独挡一面的医生，甚至有时谈到仁和胸心外科第一个想起来的会是陆晨曦。
她看着他的眼神越来越冷，甚至带上了些快意。
她的一些话总是会撞进扬帆的耳朵。
“拜托你们在对与错的中间，选择对的那一边，不要用灰色来模糊所有的标准。”
“你现在又让我适应这个制度，又让其他人破坏这个游戏规则，到底想让我怎么活呢？”
“在心理压力和生活压力里，我宁愿做一个穷鬼。”
当然与此同时，他做的事越来越多。
所有人都已经走出来了，你非要周围人跟着你一起痛苦吗？
没错！
已经发生的事，曾经发生的事，到闭眼那一刻，永远记着。
他们要互相折磨，他们谁也别想心安。
“扬帆！你到底是何目的？！”
扬帆就像鬼魅缠住那些人一样，他才站起来多久，就让十年前的事情起底。
扬帆站在窗口，看向外面的飞雪。满天满地的白色，而那久远的记忆，就在这瞬间涌来，洪水般，猝不及防。
那些埋藏了很多年的秘密，已经可以藏一辈子的事，被人这样点破。他们怨恼恨怒，想世上怎么有这样毒辣的人？
他们却从不反省自己。
总觉得自己才是圣人。
真是可笑。
想着想着扬帆笑了起来，只是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他不觉得，修敏齐在连番打压他之后，日后还会容得下他。
不赌也不成，老天压根就没给他另外的活路。
他自己就是那把用来披荆斩棘，冲锋陷阵的武器。
中标的又是她，陆晨曦抱胸坐在仅次于扬帆的位置上，带着漫不经心。
在他做出这种选择的时候，若不允许别人骂他，不愿意背负任何骂名和指责，那不可能。
可是心里还是会难受，他一直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沦。
会后，陆晨曦留下来一手拿着自然基金的批复，一手扶着桌子俯视他，那个淡淡的语气他至今难以忘怀，“扬主任，这滋味，不好受吧。”
那时候的陆晨曦脾气没有到一点就着，她只是眼里透出从骨子里的不屑，“你尽可以打压我，这不是证明，你不如我。
“不知道您知不知道一句话，呼尔而与之，行道之人弗受。”
他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可他不想让她说出来。
万钟于我何加焉，是亦不可以已乎？
此之谓失其本心。
明面上似乎他总占上风，可是陆晨曦有时候的话远比那些过去的不堪和现在的阴暗更容易影响他的情绪。
风雨水火里过一遭，陆晨曦涅槃重生，扬帆却心生倦怠。
都是生活和自己一同做出的选择。
他甚至会怨恨，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如果早一点让他光亮。
可是又不后悔。
即使难了一些，暗了一些。
路都是人选的，你命由你，真的不由天。
扬陆，在漫长的岁月里一次都没有同台出现过。
哦，也不是，有那么一次。
排班的医生可能是睡傻了，以至于扬帆正在值班室泡茶的时候听见门响回头看的时候。
吓得杯子差点砸地上。
“扬主任？”“陆大夫。”
陆晨曦干笑一声，“好巧啊，你回办公室休息吧，有事叫您。”
看来心情还不错。
心情好了叫他扬主任心情不好了就扬帆，
抱着可能看她心情不好了他心情就好些的心态，扬帆带着温和的笑意，“不用搞这种特殊，陆大夫坐吧。”
果不其然看她嘴角笑意僵了僵。
陆晨曦素有招疑难病患体质，也不打算休息。气氛尴尬到路过值班室的人多到他怀疑是不是故意看热闹的。
索性靠在沙发一端闭目休息了。
他在睡梦中也不褪下眼镜，蹙着眉头，环抱双臂。仿佛时刻戒备着外界，自我保护的状态。
“扬院长……”
瞧他，可不是年纪大了，人在跟前儿都能走神。扬帆轻咳，“有一台单侧肺和胸膜全切，陆大夫愿意和我合作么？”
听到这台高水准，陆晨曦眼睛亮了亮，“好啊。”
哦对了故事还没讲完。
那次后扬帆郑重其事的跟排班医生说以后不用那么麻烦，该怎么轮怎么轮。
因为那晚他半梦半醒间觉出夜风微寒，听见陆晨曦一边骂他一边关上窗户。
然后轻轻探出手，替他摘了镜框，悄声把大衣盖在他身上。
毛呢料子散发着些许若隐若现的桂花的甜味和木质调的沉稳。
他轻轻翘了翘唇角，小姑娘也挺善良。又忽然觉得，自己过去，对这孩子实在不好。
扬帆一路走来所求的到今，说来，他想得到的都没得到。老师的重视，师兄真心的安慰疼爱，众望所归的一把刀都没有真的得到过。
那些心酸难过，只能在夜半无人时拿出来让自己清醒、提醒自己要认清真相不要沉迷那些得不到的。
面对这个还没走上那条路的小孩，他完全不想，她再重复他那样的过程。
原来不是他爬上高位，就能什么都有的。
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地位到手了，他得不到的还是得不到。
从他当上院长的那天，他就开始想，思来想去，都觉得眼前的路全是死路。
出事后，他本想就这样吧。
可是不行，此消彼长。不会有人因为他不争了就放弃踩他，他们只怕他再站起来吧。
从纪委回来的那天晚上，他看见陆晨曦了。
“我就说，您千万别后悔。”
她抱胸靠在门上，语气一如当年漫不经心。
“来看笑话？”
“这些年看多了。”陆晨曦嗤笑，这些年啊，两人都兜着，想看对方笑话。
折自己兵，损自己将，为了无聊的事吵了一轮又一轮，争啊斗啊，记仇啊，只是根本就没有结果。
然而心里竟然没什么恨意。
棋逢对手，惺惺相惜。
将遇良才，扬帆遇陆晨曦，命中注定。
说老仇人就太过了，说老朋友又太酸了。其实都无所谓，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她从很早的时候，就不怎么躲在人的背后被人保护了。她不动声色地看着周边所有的一切，保护自己，也保护傅博文。
“我从很早，就想看你摔下来。真遗憾，没看着。”
“总听傅老师说，二十多岁的师叔这么样。可我从来都没见过。”
“毕竟一开始，你就不喜欢我。就好像修敏齐不喜欢你扬帆一样。”
扬帆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不说，就是默认了。
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过去的自己。
那个不识炎凉，一心向学的扬帆。
那个被他一刀刀杀死的扬帆。
他嘴唇动了动，到底是没说出来，堵在了嘴里，只轻轻地念过了给自己听。
——我也很想念他。
他没说出来，但陆晨曦也听明白了。
“我带他回来。”
看着她脸上他从没有见过的笑容，看着她微微有光的眼，扬帆缓缓点了点头。
在他真的开始沉下心磨练自己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小丫头居然私下放水把一些病人让给他。
这场彼此心照不宣的游戏，不认真就会输。
“陆大夫，这一次，一把刀的称号我不会让给你了。”
“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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