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庄恕还是走了。
哪怕陆晨曦追着去求他。
年过六旬的老人看着自己一手养大的学生,全是悔恨啊,他不是始作俑者却是帮凶,冷漠的围观者。
“日子就不过了么?”陆晨曦嗤笑,“因为已经挽回不了的事情,我就要永远活在阴暗里么。老师…您好好的,我就很开心。”
她看着傅博文,落寞地笑着,眼泪却从眼角滑了下来,于是她用手背盖住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您在我什么都做不好。”
陆晨曦垂下头,“老师,我真的错了。太迟了……”
这些日子,她想了很多,有扬帆,傅博文,修敏齐,甚至钟西北……
除了自己做的那么多蠢事之外,也看见了那么多真心。他们似乎都说过类似陆晨曦你得活在现实里的话。他们都曾试图带她向前走。 很多年前,也有人说过这样类似的话。那个时候的陆晨曦,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情。
现在想来,总是有些愧疚。
她到底错过了多少机会,又伤了多少人的心呢?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最重要的,是时间。”陆晨曦抿了抿嘴巴,“我现在三十岁了,您已经成为我生命里每一刻的见证者,虽然我姓陆,可是我的父亲是您和我爸。您看我都在瞎说什么,”她干笑两声,“别跟扬帆说调回去的事儿了,我觉得急诊更适合我。”
“不行!”
“老师,扬帆他现在不也开始回手术台了么,师哥志伟他们也顶得住,胸外不是缺我陆晨曦。”
“你放的下手术台么,只要你说可以。我放你走。”傅博文背着手不再看她,“陆晨曦,问问你自己。 那是你的人生。”
“我去看看钟老师,我还欠他一句对不起呢。”
她有些狼狈地离开,开门有些冒失地撞到扬帆,原本该春风得意的那个人。
扬帆面色复杂,他不经意听到师徒间的争执,如今陆晨曦状态很不好,虽说他只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扬帆扪心自问,他从未想过对陆晨曦做些什么致命打击,可确实是伤害到本来无辜的她…
扬帆唇间反复重复着这个词。
风骨。
她从未妥协过。 柳灵的事尚且历历在目,修彤的事情接踵而来。前者让她险些失去行医资格,后者却确确实实让她失去了爱情。
为了素昧平生的人,这样拼命。或许有人笑她痴傻,可是扬帆却感受她作为医生的底线。具体过程他并不清楚,那天他和傅博文安顿完修彤的后续安排,陆晨曦就回来了。
他不记得那天她的神情,只是沉默了很久,才说了一句,算了。 他分明感觉到,陆晨曦想到了什么,并感到痛苦异常。
“傅院长。”他敛了思绪,坐在一旁。
傅博文却一改往日谨慎稳重作风,“扬帆,你我之间不必客气。”
他坦荡且安然。
扬帆反倒不安起来,他其实是想跟傅博文道个歉,之前抗灾的时候本来他俩已经算是达成共识然而最后却还是算了傅博文一笔。
现在他实在拉不下来脸。
“行啦我还没死,你表情这么凝重干什么。”傅博文好笑地扶住额头,“没怪你,我也做的不怎么样。”
扬帆有些语塞,跟你公事公办很多年的人突然一脸戏谑地看着你,也是挺惊悚的,“您早就看出来我这点心思了吧。”
傅博文示意他尝尝茶,“没你那手艺凑合喝。”
“压着你那么多年,我知道你愤懑难平。扬帆,现在我你该有的,我全都还给你。扬帆,我不会害你。”
他这师兄真的不适合官场沉浮,泡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软的心肠。
扬帆脑内的思绪不断地跃动抽离,疼痛欲裂,直到某个时间点,又突然清醒过来。其实陆晨曦说的很对,死胡同不能钻,否则一辈子除了累就是痛。
一直以来,不愿意付出时间的,又哪里只是陆晨曦一个人呢。
扬帆重新露出笑容,“师兄。”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走哪条路,自己好好想想。”
那天过后,傅博文才觉得活了过来。这些年被罪恶和负疚压得喘不过去,道德和学术之间几乎要被劈裂,如今,终于把亘横在心里的枷锁脱去了去,他整个人都焕发了一股精神气。
“如果要走行政,我手里的关系你可以用。”傅博文扣着茶碗目光锐利,“临床科研也为时不晚,你还有大把时间。陆晨曦可以和你磨合,我和你都得带带她。”
“那陆晨曦怕不是要恨死我了。”扬帆眉间染笑,傅博文明了他的意思,这师弟真是玲珑心。
陆晨曦抖开白大褂披上奔跑的样子很他妈像个天使了。
扬帆等着她忙完,“陆晨曦,我可以和你聊聊么?”
她哑然,点头。
他没穿白大褂,随意的插着口袋,两两沉默着,半晌,“您找我,想跟我说什么?”
“……陆晨曦。”他自暴自弃一样地把手从兜里拿出来,站直,“我…。”
“可能我欠你很多抱歉。”扬帆看着她,无奈又包容,“但是陆晨曦,我从来没想过毁了你。”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泣,或许她觉得一切都带着不可挽回的倾颓之势结束,又或者是她这些日子种种委屈扬帆成了压死骆驼最后一根稻草。 怎么总是在哭,都不像陆晨曦了。她胡乱摸了两把,“您说笑了,是我自己的错。”
她想要转身离开,然而扬帆的手覆盖在了她的肩上,透过衣料那温暖的热度令她抬起头来。
“请你原谅我。” 扬帆看着她,“我不知道你究竟怎么想,但你是天生的手术大夫。”
“我……是我的错。”陆晨曦觉得一切都超出自己的控制,家庭,感情,事业…甚至她有些抵触和其他人的交往。 很糟糕,确实作为一个医生还是一个女儿亦或是一个合格的伴侣,没谁能教她怎么样过好一生,她做的一塌糊涂。
“扬院长,我去工作了。”
“明天回科报道,别迟到。”
扬帆提醒了她一句,着实想念那个跟他拍桌子的小炮仗。 觉出自己的心思之后,他摸了摸心口,笑骂自己一声贱骨头。
今天是陆晨曦在急诊的最后一天,和往常没什么区别。
“上心监!”
“五百毫升生理盐水静脉滴注。”
“杨羽,抽血。血常规,凝血,全套。”
“问过了,说是喝着喝着酒就倒了。平时喝酒量大。”陈绍聪有些气喘,“黄东东和家属沟通去了。”
“我怀疑,长期高浓度酒精量摄入导致肝硬化导致上消化道出血。”陆晨曦抬眼寻求意见,陈绍聪点头,“我同意,再开放一条静脉通路。”
“啊——”一口血喷在杨羽身上,“血压74 46。”
“快加压输血!”陈绍聪催道。
“杨羽通知家属吧,这个我看不行了。” “陆晨曦医生,急诊分诊台。”
“陆晨曦你去吧,黄东东叫会诊。笑笑催血库!”陈绍聪冲她点头,“这儿交给我。”
“意识丧失。颈动脉搏动消失。”
“插管,上呼吸机。”陆晨曦实施心肺复苏,然后被另一个病人绊住了腿脚。
“陈绍聪,你过来。”陆晨曦对光看片子,“这个风险很大,可是病人太年轻了,我想试试。”
“血库,两个单位。”陈绍聪理解的点头,“我去跟家属交涉。”
“这血太凉了,给我。” 加温器已经不够了,陆晨曦把血袋抢过来捂在手里,陈绍聪见状也跟随一起。深冬捂着冰凉的血袋,手都有些麻。
“我们用了最好的设备,所有医疗措施,能做的我全都做了,”陆晨曦看着哭泣的病人父母,“孩子太年轻了……真的太年轻了我尽力。“请您也做好心理准备。”她补充了一句,“最坏的心理准备。”
五个小时后,突发大出血。
“血库说最多再给我们两个单位。”陈绍聪摇头。
“我来。”陆晨曦抱胸在无菌室外,看着年轻的面孔,“我是陆晨曦,许老师,我知道,我知道血库紧张。上午您给我批了四个单位,现在突然大出血,您看再撑一把行么?就四个单位,没办法了,行么?这样吧,今天下班,我给您捐四个单位?”
“谢谢谢谢谢谢许老师。”
陆晨曦如释重负,却又有隐忧,“我再试试。”
折腾一整天,还是没留住人。陆晨曦认命的去血库,“抽吧。”
“行了,走吧。就你这过劳死的命还跟我这儿逞能。”许老师打量她,“好好休息,走吧。”
她回到熟悉又陌生的胸外科,这是她的战场。传闻陆晨曦和扬帆隔空开擂台,都在磨技术。实际上是扬帆有心磨医术,陆晨曦单纯是满满当当排满了手术,能开一台是一台。 以至于陆晨曦白大褂里绿色手术衣就不怎么脱下来。
“嗯?什么情况。”陆晨曦一个抬头发现自己的搭档换人了。
“肺移植。”扬帆抬眸,“张默涵取肺,我来辅助你移植。”
“多谢。”她也不过多矫情,全省上下肺移植最厉害的除了老几位也就是扬帆了。
从器官供应者身上取出相应组织,到移植到器官接受者身上的时间长短即使在体外短短的几分钟,肺器官也许就失去了功能。并且如果肺在胸腔中没有韧带相连,如果吻合位置不当肺发生移位,相应的肺动静脉可能弯曲打折,患者死亡。
“晨曦,开始吧。”张默涵一边开台取出肺组织陆晨曦同时开胸做准备。牵扯到移植手术主刀医生是24小时待命,供体一旦被送来,那是分秒必争。陆晨曦才从几个连台大手术下来休息不到一个小时,眼下青黑已经遮不住,“小陆,你多久没睡觉了。”
“许姐我没事。”
“这台不光移植还有修复你撑得下来么?”
“许姐,我不会倒在台上的,倒也要出这个手术室。哎我说你明明比我小,打我从进医院你就忽悠我叫你姐。” 陆晨曦努力打散疲惫感,扬帆冷不丁开口,“下了台赶紧休息去,仗着自己年轻挥霍身体可不好。”
她点点头,“谢谢您。”
扬帆偶有指点,重点处还会上手示范给她。虽然陆晨曦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学生的待遇,他也并非她信任的老师,这场处处透着古怪,却也莫名和谐的手术进行的还算顺利。 连调回胸外带这场手术,她算是欠下人情了。
陆晨曦主动伸手,“谢谢您。”
下午的时候扬帆刚开完会回来看见陆晨曦叫住他。
“给您。”陆晨曦给他一沓纸。
“什么东西啊?”扬帆接过来往办公室走,“论文?走着聊。”
“没什么,就是您那示范手术之前我也做过相关的调查,看要是有用您用吧。我有什么能帮您的我也帮。”陆晨曦轻笑,“您要愿意,我给您当助手。”
她是不灵光,十个陆晨曦都玩不过扬帆。 既然是上下级的关系,那就不要有太多奇怪的纠缠,一旦掺了人情在里面,比重就太重了,陆晨曦得还回去。 之前扬帆帮了她,现在就算两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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